佐藤胜利回到居所的时候,窗外的雨恰巧被一阵风吹来,紧锣密鼓地击打着窗棂。暗的房间里隐约飘着熟悉的气味,馥郁中夹着一股颇具攻击性的呛人气息,是一种主调为玫瑰的香水。他打开玄关的灯,借助朦胧的光线,瞥见地板上躺着一件黑色皮质长衣,而外套的主人侧卧在他前段时间才组装好的裹有浅灰色棉麻外罩的长沙发上。
又来了。他想,甚至从自己的思绪中读出了一种无奈。中岛健人总是不打招呼地闯入他的住宅,并随机出现在各处,做事随心所欲不具备该有的合理方针。实际上他从未给过这个人钥匙,只是也从未拒绝,反倒从中获取到一种被依赖的满足感。
他抵住伞骨,缓缓地撑开那把浸满了雨水的伞,尽量轻地蹲下来,将伞放到入门处的一角,又摘下手套,将因为不慎淋了雨而显得过分潮湿的外套挂到门口的衣帽架上,接着低下头去换鞋,视线的落点旁是一双摆放整齐的皮靴。
随后他先是回了卧室拿取软毯,便朝着沙发走去,这一系列动作发出的声音都极轻。毕竟中岛健人正陷入难得的睡眠,呼吸均匀,但眉头紧锁,手上夹着一支燃尽的烟,顺着直线往下望去,可以发现一截由于不堪掉落的反作用力而分散开来的灰烬。
在给中岛健人盖上软毯的时候,佐藤胜利才注意到中岛浆洗得挺拔的领口染了几点不算明显的血迹。这一抹红色把他的思绪不幸地拉回到大约四小时前那尚未清理干净的现场。死者的死状不算惨烈,甚至可以说,假设他不知道那是一具留有余温的尸体,嗅觉又可以在刹那间失灵的话,这份场景值得被切割下来放到cult主题展览的最显眼处,做一份被人来人往地经过又被记录在各大社媒中的艺术装置。
如果不是四处飞溅的血液在警告他时间紧迫,他或许会停下五分钟去欣赏中岛健人的作品——一个他绝对不会告诉对方的想法,以防中岛下次又进行这样即兴的创作,而他又需要搁置手中的工作,匆匆离开他试验中的程序,这种感受就像养猫却没封窗。
中岛健人认为他们的初次会面是在他通过佐藤胜利独自运营的非盈利平台私聊对方准备见面时约定的那一天,但其实佐藤胜利早就见过他了,其中正式一些的会面是在初中时一个放学的傍晚。
初秋的风是落日的金黄色,裹着一丝冬季寒冷的讯息,拂过被余晖笼罩的校舍,中岛蜷成一团的轻微发抖的身影,和距他几步之外的佐藤胜利悄悄在校园中饲养的野猫。两道影子以同一种斜度被投在墙上,远远望去,形状很相似。
佐藤胜利听说过初三那个新来的转校生,太过积极又太过格格不入以致招群体里的人厌烦,姣好的外貌没有给他带来更多的宽容反而演变成更瞩目的受害者标识,生长过快且超量的爱慕中更快地滋生出更多的恶,将他捧上神坛的力量用一种更狠劲的力度把他扯下来。他记起上次碰见他还是在一次校园舞台剧,彼时中岛尚未陷入现在的险境,仍在肆意释放过度刺目的光芒。而当时的佐藤胜利只是个被友人拉去凑热闹的观众角色。
他们去得太晚,只占到后排的位置,他更换眼镜的频率也没能跟上近视加深的速度,往台上望去时,唯能望见一个发光的身影,分辨不出更清晰的五官与表情。稍显模糊的视界内,台上人身着缀着银色闪片的白衣,站在舞台上被顶灯打亮的炽热圆形的正中央,头发丝被镀上一圈金棕色的光晕,恰巧对应上了佐藤胜利记忆残片中的几张油画作品,云朵里的,抑或是贝壳中的。
他走到近旁的时候,那人警觉地抬起脸,上目线呈现小猫鼻部的粉红色,发尾还有些潮湿,面部却干燥,没有任何落过泪的痕迹。在两只小猫的注视和一只小猫细微的催促式的嚎叫下,佐藤胜利只是扫过他一眼就走向了近旁的那一位,轻声说着“找到你了”,又蹲下来,尽力地缩小自己,表露出无害,轻轻地靠近这样脆弱且机敏的社会化不完全的小动物,拆出一根猫条,看着它吐出的嫩粉色小舌,试图抚上它不算顺滑的颅顶,却被敏捷地躲开。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笑音,这让他有了一个正当的侧过脸去看对方却不被认为是在施以侧目的理由。他就看见中岛健人略微突出的嘴唇下,有两颗颇为显眼的门齿赫然显露,颇具唬人的气息,像只柔软的兔子。
这位名声在外的谜之转校生在此刻放松了一些,不再竭力地将两只过长的腿塞进自己的臂弯。他的裤脚已经停止淌水了,可地面上却仍存留着一滩没来得及被风干的浅浅水洼,浓绀色校服外套被染得近似深黑,白的衬衣贴在身上,透出一些肉色。
发生什么了?我能为你做什么吗?他在心中排列语句,尽力遣词却找不到合适的音调,直至夕阳掉下地平线,也没能发出一个音节。许久以后当日的场景在梦中重现,佐藤胜利站在第三方的视角终于发现,不是没有时机或者错失了某刻,不是因为他不够早慧没能找到恰当的排列,是他以为自己的话在投出后会坠入沉默,就像那只猫躲开他的手。实际上都是由于他的软弱,他甚至没有伸出那只手。
这次偶然的会面显然没能带来什么改变,除了他后来再没见过那只猫,更别谈伺机将其绑架于家中进行饲养。
而最后一次见到中岛健人的时候,他潮湿得比上次更过分,似是被整个推入水中,迈出校门的步伐缓慢却稳定,腰杆打得挺直,身后拖着一道冗长的水痕。当时佐藤胜利在人群里,没接朋友递过来的话,但也没挪动一步,接到上课铃声就匆匆赶回去,姿态过分仓皇,有点像在逃跑。等到他再度折返,那道水痕就已经消失了。
仔细想来,或许那只没有名字的猫是与中岛健人同时从他尚算靓丽安稳的青春期中蒸发的,又或许猫和那一个小时的相顾无言都只是他的幻想。
而当佐藤胜利用沾湿过的纸巾抹去地板上那截灰烬准备丢到几步之遥的垃圾桶里,又从中岛健人的指间摘下那支烟时,他抬起眼,刚好对上中岛那双总是泛着红的眼。他没再开灯,只靠着玄关处微弱的光行动,所以此时只能看见中岛眼白与眼仁的分界,但记忆中的画面重叠上来,让他仿佛望见中岛眼里由于长期睡眠不足而致的红色血丝。对视的时间不过五秒,中岛调整了一下姿势,指甲从佐藤胜利干燥的指腹划到掌心,留下一阵隐蔽的瘙痒。他蜷起手,无意识地渴望留住刹那的触感,却将烟灰抹出一道痕。
他复又想起自己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而中岛的回答是:“这样惊世的杰作唯有我一人欣赏该多可惜,胜利是除了创作者以外唯一能品鉴的人。”
那时他趴在桌上,向佐藤胜利投去一种猫躺在地上暴露柔软肚皮时会流露出的眼神,再度袒露他那粉色的上眼睑,问:“是不是其实应该是胜利给我付费呢?”他总是很擅长将话题顺过去,或者可以说,除了让自己沉入睡眠以外,现在的中岛可以做到任何他投入心思的事情。
佐藤胜利想。中岛健人是一座迷宫,又或是一口深井,而他试图投掷一块石头去测量他灵魂的深度,却久久听不见回音。
唯有数量未知的凶杀案与睡眠将他们捆绑在一起。据中岛的口述,从常人剂量的安眠药全然无效到常规药物皆失效的日程不过半年,自那以后日日夜夜对他来说都因为过于一致而显得过分漫长,直到他割破第一个人的喉管。在亲手处理完第一具尸首后,他彻底睡了八个小时。
而现在能够入睡的时间却又在可悲地缩短。
他重新转过身时中岛已经彻底醒了。他睡得太难,却又总是醒得太容易,所以常在捕捉到睡意的时刻就迅速睡去。有很多次佐藤胜利都是在几乎完全放凉的浴缸里发现中岛健人的。穿戴整齐,头往往垂得很低,几乎要栽进水里。
“这次是多久?”“大约三小时?”还算久。
“吃什么?”“你做的。”废话。
佐藤胜利摩挲着掌中的污迹转向厨房,洗净手,将从冷鲜层取出的牛排摆在砧板上,用两小时前才碰过尸体的手掌将盐和胡椒压进去,热油,煎煮,蛋白变质的声音逐渐盖过中岛在一旁吹头发的响动。
连环杀手的通病是会返回现场嗤笑世人愚蠢,而中岛更多地只是将这视作他疗愈的手段,他从不回去,也没问过佐藤胜利抛尸的地点,杀了一个人就像吞了一颗药。佐藤胜利从未清楚中岛“杀人——入睡”的内在机制,到底是血液温暖了他那颗疲倦不堪的大脑又或是拿人体创造这件事能够将他过剩的焦虑倾泻殆尽更或是别的东西。他也并不清楚自己做这份工作究竟是为了中岛给予的那份丰厚报酬,抑或其实是为了弥补他当初身为冷漠旁观者时犯下的罪。表观来看,他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处理中介,工作是毁尸灭迹,无论这些被中岛称为美的巅峰的作品是一个人还是一幅画。
煎牛排的步骤很少,所需时间也短。佐藤胜利顺道又烫了一些芦笋,摆在餐盘的边沿,期间中岛已经将被雨淋湿的衣服换下,挑了件他先前自顾自网购到此处的家居服穿上,并从橱柜里拿好了刀叉。
餐厅的灯是暖色调,给这份近似日常的场景又添几分奇异的温馨气息。不知何时被开启的电视正巧播到前段时间的一则失踪案,主播用着一种机械般平稳的语调讲到“现已确认是他杀”,而杀人凶手坐在他的正对面,坐高低得可爱,正拿着餐刀将牛排剖开,手法精湛,语调轻快,内容却相当地不合时宜:“你不觉得杀人后提出某一个常识性的作案动机不过是为了掩饰那个人内里的狂乱吗?天生的——啊,好好吃。”
谈话被一块吞入口中的牛肉强制转换,对于中岛健人日常谈话时常使用的跳跃手段,佐藤胜利早已习以为常。从他这边望过去,可以看见中岛健人的眼神骤然亮起来,流露出稍显夸张的幸福表情,仿佛是刻意讨好的礼貌姿态,但在中岛身上发生却让人感到目的未知,这些表演似的技巧只是他隐没于普遍人群的手段,缺乏感知所以仅是模拟。不过他个人或许没有意识到的是自己吃饭时总是喜欢一次性吞很大一块,惯于咀嚼的那一侧腮就会适时鼓起来,很像习惯贮藏食物的啮齿类动物。
要让人将这个人与通缉中的凶犯联系在一起,是否超出了人类想象的极限呢。佐藤胜利想。
这时中岛又接回了之前未说完的话,但食物绊住了他的舌头,致使发音变得模糊,配合着他接下来的话就因为语气过分稀松平常而显得格外古怪,“我最讨厌所有人可能都会把这一切归咎于他们以为我曾经受过的伤害,实际上,我只是不一样。”
他停了一会,直到把那块动物组织彻底咽下去,说道:“不过还是很谢谢胜利能帮我抹去痕迹呢,干扰电子设备的方面要我自己做起来还是会相对地有些困难。但也是应该的吧——”随即又切下一块,这次的形状小了许多,悬在餐刀的尖端,被喂到佐藤胜利的嘴边,连带着一句短暂却掷地有声的句子。
“毕竟胜利和我,可是共犯。”
佐藤胜利就着高度不甚适宜的刀尖将肉块吃进去。
共犯。他咀嚼着这个词。
最早的时候佐藤胜利还会因为过分浓郁的血腥味在记忆中挥之不去而产生呕吐、厌食的症状,真实的场景令他结实地认识到理论知识与实际操作显然不是一回事,但频频处于这样的情景总会使大脑学会适应。更何况共犯的罪名从最开始的那一次就被烙印在他的额角了,正中他午夜梦回时出于对少年的歉疚而引发偏头痛之处。皮肉烫化后重新生长出来,而梦魇逐渐消退下去,现在的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梦见少年的背影是在何时,取而代之的是中岛健人赤红的眼,偶尔伴随着肉欲掀起的波浪。
他们做过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其中半成的情况是他刚打开门,就接到一个中岛健人。其中较为特殊的一次是在车里,他刚从现场撤离,却发现副驾驶上有一个意外的人影——天知道中岛又是怎么进去的,尽管进入一辆车可比进入一件住宅容易些。
那次中岛发来的消息也相当临时,掐着点堪堪紧急处理完痕迹的佐藤胜利甚至没来得及擦去颈侧沾到的血,名为愠怒的火也尚未在悄然中熄灭,罪魁祸首却在这样的时刻将自己送到他的眼前,甚至倾过身来,手从他的膝盖摸到腿根,用一种能捏出甜味的声音,混着铁锈的气息,问道:“胜利,生气了吗?”
“这样临时起意的事别再有下次。”
语句与记忆重叠,叙述者却不同。一条声线是佐藤胜利当时和现在的回应,另一个来自于面前。中岛托着腮看他,刻意抛却了自己说话的习惯模仿他的语气,唇上闪动着的油脂光泽却与携带着轻微恼意的严肃语调太不相容。
佐藤胜利阖了阖眼,“我是说真的,这样太容易暴露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话里的叹息声。
而中岛健人合起手掌做出道歉态,很快地舔了一下唇,莹白的门齿狡黠地闪过一帧,“是是,知道了啦——抱歉哦,小利。”
依旧不诚恳。
在暖色顶光的照耀下,中岛健人的发端被染得浅了一度,透出一层淡淡的光辉,恰似舞台上下的那次初遇。而此刻佐藤胜利终于接近了前排的座椅,能透过镜片详尽地观察他的表情,看清他鼻梁侧面的痣,低垂着的睫,被阴影笼得更深的眼下凹陷处,以及再深入的,他眼里的世界。
被臼齿碾碎的肉早已顺着食道滑落,口腔里残存的是一股莫名的甜味,随着唾液的分泌扩散开来。
共犯。他想。至少这次,我站在他身边。
假设世界给予中岛健人的是戏剧性的深埋在心底的永恒冲突,那么他会是他的共演。
人潮散尽,佐藤胜利看见中岛健人在不远处,而他走上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